“接下来的事情，该怎么说呢？”我点了一支烟，坐在黑暗角落的沙发上，房间里暖气不足，我不得不裹紧了点身子。话说我还会怕冷？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那些人的确太聪明了，让我不仅会熟练的抽烟，还能敏锐地感觉到冷热，真应该给他们颁发一个诺贝尔科学奖。
不，诺贝尔如果知道他们干的勾当，肯定不会同意以自己的名义颁这个奖的。
手里的烟越来越短，之前我很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把一支烟吸完的，为此还仔细观察过。我站在镜子面前，里面是一张疲惫的脸，胡子拉碴，眼神涣散。我把烟点着，一点点放进嘴里，然后用力吸了一口，烟头由于剧烈燃烧猛的缩了一截，很快闻到浓烈的烟草味。我缓缓吐出烟雾，镜中人也是一模一样的动作。那面镜子里，无非就是一个普通的烟民正在抽烟而已，和其他人有什么区别呢？这也正是我一度感到惶惑的地方，因为一切都太逼真了。
录音笔在黑暗中一闪一闪，我整理着头绪。
异样最先来自于一次例行体检。
这是公司每年的员工福利之一——如果非要把这都算成福利的话。我记得那天是个周末，所有员工可自行到南城的一家合作机构进行体检，在此之前，公司行政同事已经交代了各种事项，并给每个员工都做了一份项目详尽的体检预约。
我懒得看那个长长的项目清单，一看到那个东西，就感觉浑身不自在，好像哪里都有点病。不过不用看也知道，公司的这项福利还是非常厚道的，俨然免费把你身体的里里外外查个底掉，几乎没什么死角。我向来感觉自己健康的很，除了那会儿还拄着拐杖、走路一瘸一拐。
按照约定的时间，我赶到了那家体检机构。现场人不算多，流程进行的很快。考虑到不久前动过手术，腿脚又不便，我有意跳过了一些无关痛痒的项目，但轮到眼科检查时，却鬼使神差地走了上去。
先是视力检测，我站在一道线之外，用一个木制圆盖状的东西分别遮挡两只眼睛，嘴里依次报出护士所指的视力表上的字母。整个过程花了不到一分钟。接着，便是令人头疼的色觉检测。
其实我心里已做好了准备，等检测时直接告诉医生不认识、看不出算了，免的尴尬。我排队进入检查室，果然，几张花花绿绿的图片摆在一张桌子上，一名医生指着上面的东西让每个人来看。我曾经花过点小心思，比如快速记住其他人报出的答案，但对医生来说这招太小儿科了，他只要随机再让我看几张，我的脑子就全部乱掉了。
我羡慕那些正常的人，他们只要看一眼图片，无论数字、动物或者其他图形，就能马上说出准确答案。而我就算死盯着看半天都无济于事，最后只能心虚的告诉医生某个可能的图案。唉，这种情形真是受够了。
轮到我了。
只见坐在对面的医生眼皮都没有抬，敲着桌面上的一张图让我看，然后就准备在电脑上录入结果。
“这张太简单了，分明是一组数字——3268。”当看到图片时，我心理暗自喜悦，“这连我都能看出来。”
这几个数字的确很显眼，虽然周围满是干扰的颜色或形状，但很容易能一眼辨认出来。
也许是医生心血来潮，他又换了一张。
我稍微多看了两秒，“一头犀牛”，我对医生说道。
听完医生不再说话，他飞快的在电脑上敲下几个字，我扫了一眼，结果一栏填的是“色觉正常”。
“这是什么情况？”我心里不免吃了一惊。
这次发挥确实比之前所有体检时都要好。我完全不用犹豫乱猜，图片上的东西清清楚楚的出现在眼前，太简单了。起初我以为是图片的原因，可能医生选的两张图恰巧难度很低，否则我怎么会轻易过关？我心里有些疑惑，便有意靠后没有离开，打算再偷着看几张试试。
后面的人一个个坐下来，看图、说话。我就假装正在等人，在他们背后偷偷的瞄着看。只见那个医生随机换了几张图，我刚才看到的“3268”和“犀牛”已经不见，换成了几组其他的图案。当然并非每个人眼神都那么好，有两三个人就是一通乱猜，结果都是错误答案。医生有点无奈，频频对他们说，“再看看，那到底是什么？”
但无一例外，每一张我都能看的真真切切，“289”、“335”、“7”、“马”、“鹿”和“骆驼”，分毫不差。
我的色弱呢？
这个念头吓了我自己一跳，突然觉得没必要再待下去，于是匆匆做完剩下的项目，就快步离开了。
大街上已经没那么燥热，我心里却一阵焦灼，必须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一屁股坐在一截马路牙子上，又在手机上翻出一些色觉检测的图片。没错，所有图片我都能准确辨别，尽管有几张号称难度很大，也没废吹灰之力。我现在的眼神，估计比多数正常人都要好。
“这不符合医学常理”，我心里默默念道。先天性的色弱是不可能治愈的，相比之下，后天因眼部病变导致的色觉异常，通过手术或许可以治疗。我显然属于前者，因此在惊喜之余，也感到了一丝丝恐惧。
如果有人听到了这里，抱歉，请原谅我之前所有的絮絮叨叨。我讲了很多无关痛痒的琐事，也许你们听听就会吐出一句，“这是什么玩意儿”，它们和后来发生的事情似乎没有关系，但对我而言，这是一个从正常到非正常的过程。我原来是什么样的，现在是什么样的，魔瓶是怎么被开启的，这段记录的价值或许就在这里。
回到家之后，我开始在网上查询与此相关的各种研究，希望从令人头昏脑涨的文献中发现蛛丝马迹。我需要的是可能性哪怕只有0.01%的先天性色弱被攻克的案例，这样才不会觉得自己是个怪物，但一连查到半夜，仍一无所获。我茫然地滚动着鼠标，现在这东西早成稀罕物了，在电脑屏幕上不断的点击，页面一个个被打开，又一个个被关闭。我不知所措。
锅盖有两次静悄悄走了过来，就趴在离我脚边不远的地方。它抬着脸看我，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像一台精准记录的摄像机，偶尔还会轻轻的“喵”一声。接着，它把一条前肢伸展出去，脑袋就枕在那个胳膊上，沉沉睡去。
我曾一度认为和它同病相怜。科学研究表明，猫虽然视力很好，尤其在晚上，但其实它能感受到的颜色比较有限。由于缺少相应的光感受体，猫是无法感知某些颜色的。“咱哥俩是一样的，谁也别嫌弃谁。”我记得以前有次喝多了，躺在地板上对着惊恐的锅盖说过。
但现在不一样了。
我没有了这方面的顾虑，尽管不知道是永久性的还是暂时的。我可能再也不用经历体检时的尴尬，不用在更换驾照时心虚检测过不了关，除非锅盖身上发生类似的奇迹，否则它只能一直默默生存在那个“色觉不完美”的世界。
第二天，我决定打个电话向母亲请教。
“你们研究生物的，有没有听说过类似的情况？”我在电话里简要讲述了下事情的原委。
我原以为母亲会惊讶万分，一个罕见的活脱脱案例就摆在面前，搞科研的怎么会不动心呢？但没想到另一头的她似乎很平静，“我没有遇到过，这是真的吗，你确定吗？”
这几句话，连带她的语气，让我感到一股莫名的陌生。
我告诉她事实就是如此，因为已经验证很多次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但我却毫不知情。母亲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结果，我也没从她这里找到答案。
我还能求助于谁？
不知不觉又到了周末，在大沙漠里摸爬滚打一阵的林菀终于回来了。我们开心的相约见面，见到她时，发现她被晒黑了整整一圈。我有点心疼，责备她不懂得保护自己。林菀哈哈大笑，说这样难道你就不喜欢我了吗？我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嘴唇贴着她的头发，上面带着一股刚梳洗过后的清香，一时间有点陶醉。我突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诉她整件事，因为对两个人来说，这件事是不是都是好事还不能确定。
林菀会怎么看我，是感慨造物主的慈悲，还是北六所医生们的医术精湛，原本只是救治车祸中的受伤者，却无意中把色弱给治好了？她会不会觉得我不一样了，这次是眼睛，下次可能会是什么呢？或者，她会愿意和我一起去搞清楚真相，尽管目前还没有丝毫的头绪。脑中闪过这些时，我有点痛苦，冥冥中觉得至少现在不应该冒险。这是我对她的第一个秘密。
“接下来我要把你恢复的白白胖胖！”我的脸上爬满了笑容，心底里像下了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