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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车祸11

我要打的第一个电话,是给林菀。

原本一开始我想对她隐瞒车祸的事情,随便编造个出差十天半月的理由,她也知道,干我这行这是家常便饭。但后来她还是发觉了,在一次电话里冲我大喊大叫,认为完全不顾及她的感受,简直不可理喻,最后还哭了起来。我忙不迭地给她道歉,完全没料到会是这个局面。

她是在沙漠里的一座小沙包上接通的电话,那几天她的团队正好陪着一帮客户在西北的茫茫沙漠里穿越,出发之前我叮嘱她一定要注意安全,千万不要擅自离队行动,她叽叽喳喳说我啰嗦,算是做出了原谅的姿态。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她在电话里让我出院后好好休养,等一回到北京便来看我。又说沙漠里的信号太差,断断续续,只能爬到高处碰碰运气,简直令人抓狂。我表示一切照办,安慰她权当是给自己放几天假,不要再理会沙漠外的大小事情。她无奈地同意了。

第二件事是参加大拿的葬礼。

虽然这件蹊跷的车祸事故没有定论,但警方最终参考家属的意见,同意火化大拿的遗体,让他早点解脱。于是大拿的遗体被从太平间运到了殡仪馆,并选定了一个日子,等所有人与他告别。

我也得到了消息,那天早早便赶到了殡仪馆。当时天气阴沉,前一天晚上刚下过一场暴雨,路上被风雨吹打的树叶撒了一地。殡仪馆建在郊外,出租车开了足足五十分钟,到目的地后,我挪着腿下了车,然后一瘸一拐走了进去。

大厅里有一张大拿的黑白照片,他的表情有点拘束,我从没见过这张照片,不知道拍于何时。一段段循环播放的哀乐簇拥着照片,还有等候在场的大拿的父母。那是我人生中最痛苦的时刻之一,觉得口干舌燥,大脑发紧,不知道该向他们说些什么。随后总编也来了,带着几位公司的同事,我和他们点头打了招呼,便都没再多说话。

忘记过了多久,一位殡仪馆的主持人用低沉的声音宣布,大拿的遗体告别仪式正式开始。在此之前,按照程序要求,死者相关的信息已经登记完毕,遗体也已做好火化准备。主持人简短讲了几句,这个场合原应有家属最后的致辞,但大拿父母拒绝了。我理解,此时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接着是遗体开始火化,这个过程持续了大约一个小时,所有人就站在空旷的大厅里默默等候。我听到大拿的母亲突然嚎啕大哭,她的儿子与她仅一墙之隔,却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被大火吞没。要不了多久,以往那个熟悉的躯体就将彻底消失,变成不过两公斤左右的一堆骨灰,她的人生该怎么继续呢?

火化完毕之后,大拿的骨灰被装殓起来,然后一行人驱车来到了提前选好的公墓墓地。那里青松翠柏环绕,清幽静谧,向远处眺望,能看到整个城市模糊的影子。等安置好一切,所有人再次静默肃立,这时我把大拿那张在浮桥上拍的照片放到了墓碑前面,看着他做完鬼脸,然后转身离我们而去。

恍惚间,连头顶盘旋的乌鸦都开始呜咽。

从这件事情之后,我对开车产生了某种恐惧。我相信警察说的车子检测后一切正常,但那意味着问题出在我身上——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一辆正常驾驶的车,一切操作轻车熟路,为什么会突然失控?我曾经开着自己的R6各种飞奔,享受那种风从车窗外“呼呼”吹过的感觉,那一刻是无比自由的,太美妙了。但现在一切改变,自由让位于了恐惧,因为它的代价过于高昂,是我无法承受的。于是,我联系了几个朋友,把那辆R6卖掉了。

北京的夏天在逐渐过去,暑气散了不少,连钟楼顶上的钟响,都高旷了许多。接下来的秋天是它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天高云淡,红墙绿瓦,令人非常惬意。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还得继续等待。

我从没有以一个腿脚不灵便的人的身份看世界,这一次领略到了。这里声明一下,我没有任何对这类人士不恭敬的意思,好比他们不会嘲笑我的色弱。在外表上,色弱是看不出来的,只有当花花绿绿的图片摆在眼前时,才会感到辨认它们太难,尤其在众目睽睽时更让人难为情。相比之下,现在腿脚上的不便是无法隐藏的。

我拄着拐杖,想尽可能多走动走动,医生说以当前的骨骼修复技术,康复速度会比预期要快。我不是搞医学的,不知道具体的医学原理,只知道这方面的技术的确进步很快,就像曾经夺人性命的结核病到后来沦为普通感冒一样,不再那么致命。义肢如今已经不流行了,这被视为上个时代的过气产物,只有那些实在掏不起医药费的病人会接受这种治疗方案。实际上我的左腿腿骨有一部分粉碎性骨折,原本是会留下后遗症的,但北六所的医生们用特殊材质弥合了缺口,让那个地方完好如初——我暗自庆幸,终于保住了一条完整的腿。

现在的人类,会往自己体内塞进去多少东西呢?我曾经采访过一些给心脏搭桥的病人,他们饱受心脏梗塞的困扰,甚至随时有性命之忧。由于病变,原本给心脏供血的血管变得淤积堵塞,如同泥沙缓慢堆积的河道一样,水流越来越小,直至危及心脏功能。聪明的人类在狭窄的血管中植入支架,让它代替病变之处以供血液流通,巧妙解决了这个问题。久而久之,支架就和血管壁融为一体,成了身躯的一部分。这项技术并不新鲜,只是支架耗材越来越高级而已。心脏病人会觉得自己与他人有所不同吗?毕竟体内安置了一个外来的、非生物学意义的东西,我不知道。某种程度上,他们算是“生物+科技”人,这种人越来越多,而我现在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要说人类至今尚未攻陷的地区,那可能就是大脑。

几十年前,往大脑中植入芯片就曾是当时的科学愿景,激进的科学家认为此举可以弥补大脑受损神经的功能,比如语言能力、感知能力和协调能力,尤其对脑瘫患者来说,这绝对是天大的福音。不过这项愿景仍没有成为现实,科幻电影里的镜头,终究只是艺术的产物,人类要解决的难题还不少。抛开排异反应不谈,作为一个精密运行的机器,人类大脑有大约800亿个神经元,神经元之间的连接则有100亿个左右,无论设计再精巧的芯片,都没达到人脑的精密程度。况且,除了数量上的庞大,更重要的是神经突触的随机性,这让人脑的意识产生无限可能。也许这是生物学意义上人类最后的尊严堡垒,也是人类最骄傲的地方,人类还想负隅顽抗。

至于我腿上的那点科技玩意儿,似乎就简单多了。毕竟人类骨头里面本身是没有神经的,如果大脑是帝王,大腿便是仆从,在它上面修修补补不算难事。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还是个彻彻底底的“正常”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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