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了一本小说,是个美国人写的。小说写了一个智障患者经过医学实验变得聪明的故事,他从被人随意欺侮到成为绝顶聪明的权威人物,遍尝人情冷暖。只可惜他的智商没能持续太久,那个医学实验最终失败,他又变回了从前的弱智状态。一切就像从未发生过。
我想起学生时代熟读的《枕中记》中的类似情节,邯郸客店里,一个穷困书生遇到一个道士,道士取出青瓷枕让书生睡了一觉,睡梦中书生享尽人世繁华,醒来后却发现店主人的小米饭还没熟。也是一场春秋大梦。
弱智患者、穷困书生,还有那个活了一万多岁的“史前人类”,这些艺术虚构的角色和情节,都是世俗人类最深层欲望的投射。现实生活中的脑瘫儿不可能拥有高智商,一个穷小子不可能做场梦就咸鱼翻身,至于能活一万多岁的不死之身,更是天方夜谭。科技先进与否,都无法主宰这些。但人们往往痴迷于这些想象,试图从不可能之中获得希望与救赎,无疑往往成空,这成为他们更多痛苦的来源。
“在鸦片与糟糠之间,我宁愿选择后者。”
这句话我强调了一下,用录音笔说了两遍。
归根结底,我感觉自己是个不寻求极端变化的人,对一切随波逐流,多少年前那个坐火车奔向北京的无畏年轻人,已逐渐消磨在这的高楼大厦里。但这并不是说我多么喜欢乏味的生活,恰恰相反,我会毫不犹豫为值得的东西展开大冒险。我只是说,不愿觊觎那些注定拿不到的东西——我无意于在这里向各位兜售人生经验,这仅是一个平庸之辈的个人感受而已。
不过我一直没搞清楚的是,那个曾与我在办公室沙发上激情做爱的女人,究竟属于糟糠还是鸦片?
就在脑袋想的发疼时,我又见到了曾在会议室里的那两个陌生人。那天我刚在街上游荡一天回家,还是一高一矮,老者脸上的沟壑如同昨日刚见过一般。他们站在公寓门口,似乎等了很久,见到我时表面上客客气气,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也不多说话,请他们完全自便。
他们先是呆在隔壁的一个房间里,有意识地避开我,好像在讨论什么事情。算起来这是我第三次看到他们了,对这次的突然登门,我原本想发点脾气,因为感觉自己就像一件博物馆的展品,无需预约随时便可前来参观。但想了想还是算了,冲他们大吵大吼又有什么用呢?他们也许只是奉命行事,那么做只是徒费精力而已。
过了大约十分钟,他们敲门走进了我的房间。
锅盖不知道什么时候躲了起来,它对我新搬的家还不是太熟悉,正处于到处试探阶段。我给两人端上热茶,他们客套地说了几句话。然后我坐进他们对面的沙发里。
房间里一阵短暂的沉默,我们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李博士,你们给我的时间太短了,我暂时没什么好说的。”我说道。
那位老者微微点头,“的确如此,不过我们还是十分担忧你的状况。”
我淡然一笑。
老者的博士头衔具体研究的是什么,我并不知道。上一次见面时,我听旁边的人都如此称呼他,态度甚是恭敬,就学了过来。坐在旁边的那位高个子,不出意料是他的助手,这个人前倾着身子一动不动盯着我,生怕漏听了什么似的。
“这件事对你的冲击,可能是颠覆性的,我们十分理解你的处境。你知道,所有人都在关注着你。”李博士继续说。
“这只会让我感到不自在,我应该还有表达’感受’的权利。”
“当然”。
“直到现在我还有点不敢相信,刚才给你们递茶时,仔细点能看出我的手在发抖。”
“这事落在谁的头上,可能都一样。”
“那为什么是我呢?”
“这个问题你上次已经问过了,抱歉。”
我感到无话可说。
李博士呷了一口茶,又放下了。
“看你现在的状态,让我对自己过去几十年从事的东西倍感骄傲,这是从工作的角度。从我私人的角度来说,我承认你的不幸,尤其搞乱这一切的完全是个偶然事件,这对你并不公平。”
“公平?要谈公平,你不应该对我说。我最好的朋友因你们而死了。”
“这的确是我们的疏忽,我们不会推卸责任。你放心,他所有的事情都已经有人安排好了。眼下主要还是你。”
“你们不来打扰我的话,我可能会更好点。”
“我也是这么和上级说的,但很遗憾,他们比我着急的多。不过我会向他们转达你的意见的。那么,我们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见我没有反对,旁边他的助手打开了一台形状怪异的小型仪器。
房间里顿时有了一阵“滋啦滋啦”类似电流的声音,然后机器上的一个蓝色光源开始闪烁,李博士轻轻示意我,是否要面朝蓝光的方向,我照做了。
整个过程持续了好一会儿,由助手不时操作着机器,李博士则站起来抱着胳膊注视着我。最后听到“咔”的一声,蓝色光源熄灭了,眼前的两人都松弛下来。
“目前看来没什么问题,万幸!”李博士出了一口气,有点激动地说。
他的助手一边收拾着仪器,一边随声附和。
“你们可以回去交差了”,我伸出右手准备和他们告别。
李博士先握了过来,他的手很有温度,能感觉出上面爬满了纹路,他稍微用力握了握,“希望下次见面时一切如常。”
“我倒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见面。”我目送他们下楼,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很快消失在视线里,折腾了这一阵,我感到有点疲倦。
北京的冬天已经来了,寒风刮过窗棂,呼呼作响。应该马上会有一场大雪降下来,路灯照亮了路面,行人变得稀少。我回到房间招呼锅盖,它仍然一直没有出来。
该怎么解释发生的一切呢?
我现在辞去了工作、父母无影无踪、大拿冰凉的尸体如在眼前,至于心爱的女孩,我已经没有勇气再去寻找她。我觉得一切糟糕透了。几个月前,我还沉浸在北京巨大的燥热里,喝酒、赛车、搭讪,在公司扮演道貌岸然的前辈,在父母面前抱怨他们的啰嗦——就和无数的普通人一样,我过惯了这样的日子,从没想过它会以这样的方式被改变。
我连搬了两次家,是想摆脱些什么,但事实证明无济于事。李博士总能找到我,他没有告诉我是从哪里知道我的地址,或许在他看来这无足轻重,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完成。起初我非常抗拒,不知道该如何与他们见面,他们算我的什么?我是应该像故友重逢那样喜悦,还是像陌生人一样虚伪客套地接触?更或者,我如果把糟糕的一切归咎于他们,是不是要把仇视摆在脸上呢?
我没太想明白这些问题。
能带给我些许慰藉的,可能就剩下锅盖。它已经长大不少,尾巴又粗又长,肚子圆滚滚的,由于绝育手术做的早,腮帮子没有发起来,仍然是一张小巧的猫脸。相比刚抱来时,它对我友好多了,但能感觉到仍保持着必要的距离,既不过分亲昵,也不绝对冷漠。我适应这样的相处模式,搬家时一度闪过要不要舍下它的念头,恰巧犹豫时它冲我“喵喵”叫了几声,我的心瞬间软了。
总编对我的突然辞职大惑不解,约我喝了两顿大酒,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以为我找到了什么更高薪的工作,承诺可以提高薪水,还说我干的这么好,将来他的位置甚至都可能是我的。他想找到背后那个真正的原因,但没什么效果,这让他十分沮丧。他灌了一大口龙舌兰,点了支烟,用夹着烟的右手大拇指使劲挠了挠额头,长长的发出一声,“唉!”
我尽量保持着克制,告诉他并不是想象的那些理由,并且发自肺腑地承认自己热爱目前的工作,但是发生的一些事情让我心乱如麻,不可能心无旁骛的工作。我敬了他杯酒,“你一向知道的,我可不想尸位素餐。”
“好吧!”
这个大肚子的男人摇摇晃晃走出凌晨的酒吧,我替他拦了一辆出租,看着车子慢慢离去。我深呼吸了口微凉的空气,第一次去认真感受肌肉的扩张和收缩,又低头看了看胸腔的起起伏伏,感觉这一幕如此美妙。“以前怎么从来没有注意这个呢?”
我还见到了大拿的父母。他的母亲满头花白,目光迟滞,父亲搀扶着她站在一旁,沉默不语。殡仪馆里的哀乐一遍遍播放,整个大厅里空空荡荡。我的腿上打着绷带,但忍不住要跪下来,希望得到他们的宽恕。我再次痛苦地自责,认为自己与大拿的死脱不了干系。当时如果注意力再集中一些,那辆飞驰的车就不会翻,大拿就还能活脱脱地站在我面前。这样的煎熬,我毕生从未经历。
在公司帮大拿收拾他的办公桌时,我看到了一张自拍的照片。照片里的人做出鬼脸,冲着镜头大笑。背景是一座浮桥,他倚在摇晃的桥索上,仿佛马上就要转身朝桥的那头走去。照片背后写了一个日期:2060年7月3日。我回想了下几年前的那个时间,当时大拿应该刚从别的公司跳槽而来,入职那天,他的业界传说加上自来熟的性格让他大大成为焦点。他和能见到的每位女同事热情打招呼,有人忍不住偷偷笑他,这位“摄影大神”却全不在意。他的工位和我隔板相对,抱着一大包东西前来就坐时,大大咧咧地冲我说,“我新来的,多多关照啊!”我点点头回应,让他别客气——这小子压根就没怎么给我客气。就这样,我们成了同事。
一晃几年过去,所有这些都成了往事,我们还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我想起两个人那些曾经的疯狂行径,咋咋呼呼,真是快乐。现在看着空空的办公桌,以及周末空旷的办公室,越发察觉到人世无常,来来去去不过如此。
我也许该换个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