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上海的外滩码头,汽笛声惊扰了晨雾,也惊醒了熟睡中的蒋冰之,此刻她正蜷缩在招商局客轮的统舱里。铁皮船舱里混杂着汗酸味与隔夜的饭菜馊味儿,二十几个姑娘挤在木板床上,像沙丁鱼罐头般动弹不得。她把蓝布衫的下摆往下拽了拽,遮住膝盖上磨破的补丁,耳边忽然传来王淑璠清脆的嗓音:“快看!黄浦江到了!”
蒋冰之揉着惺忪睡眼爬上甲板时,晨光正镀在外滩的万国建筑群上。海关大楼的钟声悠然响起,惊飞了趸船上觅食的鸽子。十二月的江风裹胁着咸腥扑上面颊,她望着鳞次栉比的洋行金顶,一下子兴奋起来,顾不得疲倦,激动地跑到甲板上大喊道:上海,我来了!
船停靠在黄浦江畔的外滩,少女们满怀期待的目光走下船,眼前繁忙的大上海让她们应接不暇。
回乡前一直在上海的王淑璠对这一切已经习以为常,她指着浦江的西侧,招呼大家往女校的方向行进。
王淑璠被大家的气氛感染到:“我们到了!大家跟我来!我们一起去新学校!”
蒋冰之、王一知跟随着王淑璠,打了几辆黄包车去她们的学校。
"看那边!"王一知突然指着苏州河方向惊叫。蒋冰之顺着手指望去,只见黄包车夫赤裸上身在雨中奔跑,车顶铺着的油布哗啦啦作响,走近看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怀里抱着瘦骨嶙峋的婴孩,跪在积水中向过往洋人磕头,膝盖在青石板上蹭出血痕。
"停车!我要下去!"蒋冰之拽住缆绳就要往下跳,却被王淑璠紧紧拉住。"这是公共租界,巡捕房的人正盯着呢!"淑璠压低声音道,"以前我在霞飞路亲眼看见,有个叫卖晚报的孩子被巡捕打得满头是血。"
正说着,两个戴铜盔的安南巡捕晃着警棍走过来。其中一个举起棍子戳向跪着的妇人:"滚开!挡住电车路了!"妇人慌忙往后挪,脚下一滑跌进泥水里。蒋冰之攥紧栏杆的手背青筋暴起,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蒋冰之要冲上前去,被淑璠再次拉住胳膊:“冰之,你要冷静。”
蒋冰之怒气冲冲:“他们也太欺负人了!”
王淑璠急切中带着些许无奈:“你上去只会被打得更惨!”
蒋冰之依然皱着眉头,指向巡捕的方向:“可是,为什么会这样?这不是在我们中国的土地上吗?”
王淑璠语重心长地说:“冰之,我们走吧,我们现在还没有那个本事跟外国人硬碰硬。”
蒋冰之:“难道就这样坐视不管吗?”
王淑璠道:“个人的力量总是渺小的,你再勇敢也打不过这么多人,只有国家强大了,个人才能强大。”
蒋冰之听完很难过,王淑璠轻轻拍了拍蒋冰之被她拉住的胳膊,放开了蒋冰之的手。
当夜暴雨倾盆,女孩子们挤在法租界的小客栈里。蒋冰之躺在吱呀作响的竹床上,借着昏黄的煤油灯光翻《新青年》。隔壁床的王一知忽然翻身坐起,披头散发地念白话诗:"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蒋冰之噗嗤笑出声:"这是胡适翻译的易卜生,你倒背得挺熟。"
王一知涨红了脸:"我娘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她忽然掀开枕头,露出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银圆,"这是我爸偷偷塞给我的盘缠,他说女儿读太多书会嫁不出去。"
蒋冰之的笑声戛然而止。窗外雷声轰鸣,雨水顺着瓦楞流成水帘,恍惚间竟分不清是梦是醒。
第二天清晨,女孩子们拎着藤箱走进南成都路辅德里625号。
王淑璠兴奋道:“同学们,这就是我们的新学校!”
李达的妻子王会悟听到王剑虹和女孩们的声音,随即从门口走出,看到她们风尘仆仆的样子,激动地向前迎了几步。
王淑璠:“会悟姐!我们来啦!”
王会悟和女孩们一一拥抱,注意到女孩们脸上因奔波而沾染的尘土。
王会悟:“都是爸妈的宝贝吧,这一路上辛苦你们啦,快进来、快进来,欢迎你们啊!快进来看看你们的宿舍,鹤鸣同志特意嘱咐要铺新草席呢。"
”在王会悟的招呼下,几人一同走进位于李达家的平民女校院内,好奇地四处看着。王会悟指往教室的方向,大家也随即看了过来。
王会悟介绍说:“这边就是你们在女校的教室了,一会儿你们就在那儿上课,你们鹤鸣叔(李达)还有和森同志还在做准备工作,他们可是比你们还紧张呢!”
王会悟把女孩们指引到盥洗室的方向:“来,孩子们到这边来,大家一路上风尘仆仆,先洗洗,休整一下,然后咱们去看楼上的宿舍!
女孩们听到可以好好洗澡,都很开心。
王会悟带着女生们到家中的盥洗室,盥洗室中放着几个冒着热气的木桶,还有叠放得整整齐齐的面巾,一旁的梳妆台上摆放着剪刀和肥皂,以及一些上海产的日用品。
王会悟:“这边有刚烧的热水,你们先稍微洗洗,然后我带你们去宿舍。“
女生们难掩激动的神情,她们已经好几天来不及洗漱了,这一刻让她们感觉到了幸福,蒋冰之道:“谢谢会悟姐!”
王会悟走出盥洗室。多日没能洗漱的女生赶快快活地洗起了头发,新奇地看着盥洗室里的日用品。蒋冰之却先拿起一旁的剪刀,嫌自己的头发又长了,把此前在岳云中学绑起来的头发剪掉。
王淑璠道:“哇,冰之,你留短发真好看!”
王淑璠说完,也拿起剪刀,把长发剪掉,清爽了起来。
蒋冰之:“你也是!看起来好自由,好英气!”
王淑璠对蒋冰之会心一笑,另外几位女生也夸赞着二人的短发,开始拿起剪刀抢着剪发,但此时王一知却站在一旁,并没有加入大家,显得有些犹豫。
蒋冰之疑惑地问:“你为什么不想剪?你的头发明明是最长的。”
王一知说道:“上次,还是我母亲给我理发的……”
蒋冰之:“我们都是背井离乡来到这里的呀,既然我们要让自己自由,意志就不能这么不坚定!”
蒋冰之面露愠色,王一知也有些不知所措,此时王淑璠走来,搂着王一知的肩膀,说道:“自由当然也包括选择的自由,咱们要让一知自己选。一知,按你的想法来就好。”
在众人目光下,王一知看着身边都剪了短发的女生们,还是拿起了剪刀,眼眶通红着,有点不情愿地剪了头发,气氛变得稍微有些尴尬。
此时,王会悟敲了两下门,王会悟隔着盥洗室的门对大家说话:“女孩们,洗漱好了吧?你们好了就来跟我看看宿舍,一会儿两位教务长要给大家开课啦。
王淑璠赶忙回应:“好的!会悟姐,我们马上就好!“
几位女生也开始赶忙擦拭湿漉漉的头发。
蒋冰之也附和道:“我们这就出来!”
王一知擦了擦眼睛里的泪水,王淑璠又轻轻拍了拍王一知的肩:“你还好吧?”
“我没事,是我的头发扎进眼睛了。”
王一知擦了擦头发,便先走出了盥洗室,王淑璠紧随其后,蒋冰之和其他几位女生也跟了出去。
王会悟带着几个女孩儿来到宿舍,宿舍里已经有一些同学入住进来,几位女生激动地放下自己的行李,准备分配床铺。王一知却坐在一边的木凳上,从包裹里拿出自己珍藏的钢笔看来看去。
蒋冰之注意到了坐在角落的王一知,她好奇地走了过去,蹲下来看着王一知手中的笔。
蒋冰之:“这支笔,应该是美国的华特曼笔吧?”
蒋冰之拿过王一知手中的钢笔起身端详,王一知猛然站起来要拿回钢笔。
王一知:“你还给我!是我妈妈留给我的笔,你别动它。”
蒋冰之:“这支笔我只在画报上见过,很贵,一支笔都能买下这里的所有东西了。”
王一知执着地从蒋冰之手中抢回钢笔,但王一知明显被蒋冰之的行动激怒,很不高兴:“蒋冰之,你凭什么抢我的笔?”
蒋冰之:“我们来的是平民女校,你为什么会有这么贵重的钢笔?只有大小姐才用得起。”
王一知:“你也别太过分了,什么大小姐,难不成你是丫鬟啊?”
蒋冰之被这句话激怒,怒气冲冲地盯着王一知:“你说什么?”
蒋冰之气不过,和王一知厮打在一起,一旁的王淑璠见状不妙,赶紧上前拉架,可是两个人都气喘吁吁地怒视着对方,都不肯松手,并没有留意到此时门外站立了一位容貌清俊、藏青色长衫中年男子,他身材瘦削,但是站在那里,不怒自威,目光深邃,神色很淡定:“我是平民女校的校长李达,你们几个,在干什么?”
两人的手这才松开。
李达道:“所有同学,都随我去教室,现在,马上,我们上课!”
同学们乖乖走进教室,坐在教室里的长凳上。李达站上讲台,身旁还有另一位玉树临风的白衣男子,面容清瘦,目光锐利,看上去比李达年轻一些。
“同学们,未来的同志们。我是李鹤鸣,与我身旁的和森同志一起任你们的教务长。首先欢迎大家千里迢迢来到上海,我先向大家简单介绍这间平民女校。”
蒋冰之从座位上站起身,深鞠一躬:“鹤鸣、和森两位先生,抱歉,能否准许我先提出一个问题?”
李达看向蒋冰之的方向,坐在蒋冰之旁边的王淑璠正努力拉着蒋冰之的衣角,但也没能阻止蒋冰之发言,脸上流露出无奈的表情。看到是刚才与王一知厮打起来的少女,李达犹豫是否让她发言,但此时另一位教务长蔡和森却先开了口。
蔡和森:“我校乃学术、沟通自由、平等之地,这位同学,你可以提问。”
蒋冰之神情坚定地发问道:“两位老师,请允许我怀疑平民女校是否有平民之实。来到这里之后,我发现同学们好像并非都是平民。”
李达抢先回答道:“我了解了,你先请坐。相信你是因为刚才和一知同学的冲突才会提出这样的疑问。其实在场每位同学的情况我们都做了摸底。一知同学确实来自地方富家,但她的父亲顽固不化,不准她外出求学,她的行李也被强盗夺走,遇到淑璠同学之后终于有了来到这里求学的机会,其中也历经了各种磨难,思想和信念与大家没有差异。”
蔡和森:“而且就我所知,你刚刚提到的那支钢笔,是一知同学的母亲留给她的遗物。”
蒋冰之有些惊讶,随即露出了羞愧的神情,王一知一直低着头手看着母亲留下的那支钢笔。
蔡和森:“冰之同学,我们完全明白你想要打破旧世界的这份心,我们在座的所有人都想要破旧立新,但我们在问为什么之前,要先确定是不是。在今天之后,我们当中逃离像一知那样家庭的革命伙伴会只增不减,难道因此我们的课堂就不能称为‘平民女校’吗?”
此时,王一知抬起头来看着讲台上的二人,其他同学也聚精会神地听着。
李达:“和森同志所言极是,我们既然以‘平民女校’的名义把大家招募过来,就是要让大家认同这一理念——平民,是平民之精神、平民之自由、平民之知识。女性长期受着旧社会礼教的压迫,其实没有任何一个阶层的女性能够幸免,所以无论大家来自什么样的家庭,只要受到压迫、渴望进步,我们都应当一视同仁。所以‘平民’不是、也不会是束缚住这个课堂的枷锁,而是对这所女校的期望。”
蔡和森:“不知我们是否回答了冰之同学的疑问啊?”
正当大家准备鼓掌的时候,蒋冰之突然起身,大家以为蒋冰之要离开教室的时候,却发现她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走向王一知,王一知见状也有些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
蒋冰之:“一知同学,我想真诚地向你道歉。我没有了解你经历了什么就不止一次伤害了你,我过于重视自己的想法,但是忽略了你的感受,刚才受到老师教诲,以后的日子里我会加以警醒,请一知同学监督我,希望我们还可以做好朋友!”
王一知:“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不打不相识,我们要成为好同志,当然,也一定可以成为好朋友。”
蒋冰之和王一知拥抱在一起,大家起立鼓掌,李达和蔡和森欣慰地笑了。
李达:“大家在这里会学到许多知识,但更重要的是充沛人格、健壮心灵,刚刚这一堂课,算是我们学习生涯的开门红,也借此机会告诉大家,你们在平民女校的时光,正式开始了!”
在充实的女校生活中,蒋冰之不断精进自己的文学素养,受到五四运动中的“废姓”风潮影响,在此后发表处女作时改名为“丁玲”,王淑璠改名为王剑虹,杨代诚改名为王一知,并加入了马列主义研究会,成长为一名光荣的共产主义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