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年初,湖南长沙岳云中学的教室。
一位面容白皙,身材瘦弱的少女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她偷偷瞄着书桌下的一本小册子,抬头看到老师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接着继续读她的小册子。
讲台上的一位身着深色长衫的老先生正在正举着《周礼》,学生们跟读。
老先生吟诵得颇有感觉:“九嫔掌妇学之法,以九教御: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少女却完全无心听课,低着头,越看越全神贯注,而老师也发现少女正在走神。他走过到少女书桌前,“啪”的一声,用戒尺猛然抽着桌子,声音惊吓到了女孩,瞬间抬起头来。
老先生:“蒋冰之,你来复诵我所刚才所讲,三从和四德分别是什么?”
少女慌忙中起身,茫然看着老师手中的《周礼》,她沉默了片刻,鼓起勇气回答:“先生好,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我觉得是从新、从己、从世界。”
老先生:“你在说什么?再说一遍!你刚才看了什么古怪的东西?”
老先生拿着戒尺,瘦削的下巴上的一抹灰白胡子随着他的愤怒的气息颤抖着他再次用力敲了书桌,少女非但没有惧色,倒是坦然地拿出了藏在书桌下的小册子:“先生,我正在看这本《新青年》,上面说青年人要努力得学识、得公平、得自由、才能得天下。”
“蒋冰之,你看的这是什么东西?什么青年?”
“先生,我在看一本进步刊物,《新青年》。”
老先生道:“它都教了你什么?它没有告诉你女子要遵守三从四德吗?”
蒋冰之:“先生,那我倒是想请教您,女子为何要守三从四德?”
老先生:“当然是为了家族繁荣、血脉延续,中华绵延不绝。”
蒋冰之:“那中华的血脉只有把女子的脚裹起来、把辫子扎起来才能延续吗?所有女子只需要生育和遵守妇道,就完成她一生的使命吗?”
这句话如同一颗石子丢进了平静的水面,教室里炸开了锅,同学们都惊讶地看着这个离经叛道的女生。
老先生露出不屑的神情:“哼,这样伟大的使命,我看你是完不成的!”
蒋冰之:“如果这使命果真如此伟大,为何男子连一从两德都未曾被要求过?”教室里顿时乱成一团,女同学们纷纷起立鼓掌。
“蒋冰之,你真敢说啊!”
“为什么不敢?男人为什么不能遵从母亲,妻子和女儿?”少女越说越是激动,马上要冲上讲台演讲了。
教室的气氛已经热起来,蒋冰之成了敢说真话的革命者。大家纷纷呼喊她的名字:蒋冰之!蒋冰之!
老先生一时间气血上涌,抓起她面前的《新青年》,看了看书的封面:“这是什么幺蛾子书?”
老先生狂怒之下把小册子拦腰动手要撕。
蒋冰之呼喊道:“先生,不要!”接着去抢夺那本心爱的书。
那本小册子终于被拦腰撕开。
教室瞬间安静下来。
“你可以走了,不要再来我的课堂。”
蒋冰之从地上捡起被撕成两半的《新青年》,拎起书包,在同学惊诧的目光中走出教室。
蒋冰之走出岳云中学大门,看到一个女孩正在校门外的拐角处,孤单的身影靠着一棵树,像是在等什么人。
蒋冰之走近看,是自己在桃源第二女师的同学王淑璠,二人虽是旧相识,但在桃源第二女师时并没有那么亲近。
记忆把蒋冰之带回第二女师时,“大概是因为自卑吧。”蒋冰之暗想,总是不太敢和王淑璠靠近,她那时已经是同学中小有名气的思想者,还曾经参加过五四运动的游行。
在第二女师的时候,蒋冰之和王淑璠的教室和自修室挨着,每天都可以在走廊相遇,她那时总是很严肃,有一双智慧和坚定的眼神,仿佛能洞穿你心里的秘密。五四运动的时候,她就是学校的领头人物了,辩论会上,她能在有校长、教员老师参加的辩论会上,口若悬河,把校长也说得无言以对,让全体同学能为她鼓掌,她每说一句话,都能引起雷鸣般的掌声,让一些思想保守、要稳住学生,深怕出事的老师吓得瞠目结舌,总是要想办法叫停王淑璠的演讲。她总是那么无所畏惧,像一团热烈的火焰,蒋冰之看到淑璠总觉得自己是个胆小鬼。
“淑璠,你怎么在这里?你在等人吗?”
淑璠看到了蒋冰之走来,眼神亮了:“冰之,你这么早下课了,我真的在等你呢。”
蒋冰之手里是撕成两半的《新青年》,躲闪着藏在身后,不想被淑璠看到。
淑璠还是觉察到了异样:“到底怎么了,你好像不太高兴?”
蒋冰之只好拿出来《新青年》:“对不起啊,淑璠……明明你从那么远带回来送给我的,刚才上课,我没控制住,跟先生顶嘴,被先生撕掉了。”
王淑璠心疼地看了一眼那本被腰斩的书,安慰道:“没关系的,我想办法再给你弄一本。”
蒋冰之:“不,我要把这本书修好。对了,你刚才是在等我的吗?”
王淑璠:“是啊,我特意来等你放学,咱们的船到了,接第一批去上海读书的同学,今天晚上就开船,你答应了,今晚跟我们一起的吧?”
蒋冰之低头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还能再想想吗?我想先回家想想。”
王淑璠:“冰之,你要是继续留在湖南,就要和你表兄结婚吧?”
蒋冰之想到和表哥结婚的事就很痛苦,痛苦到不回应这个问题:“我再想想,好不好?”
王淑璠:“我们去冒险,可以开辟新的人生大道,好不好?”她眼神中好像闪烁着一团坚定二热情的火,目光灼灼,让蒋冰之无法忽视。
“我们去上海,那边有一所平民女子学校,你能认识很多很多优秀的人,你的人生会不一样的。”
“啊?!”蒋冰之脑海里闪现出妈妈曾经讲过的秋瑾的人生故事,那么我可能会像秋瑾一样吗?为了伟大的事业和国家命运工作,不是要嫁给表兄,给舅母当儿媳妇?
几天前,王淑璠来找她动员她,中断在岳云中学的学业,改去上海读书时,蒋冰之还觉得这是一件多么鲁莽冲动的事,自己绝不会离开妈妈去那么远的地方,但此时,听到了淑璠说出“人生会不一样的”这句话时,蒋冰之已经开始动摇了。
“我想跟你去的,淑璠,可是,我就是有点儿舍不得离开我妈。”
王淑璠无奈道:“你已经十七岁了,不能跟着妈妈一辈子,总要长大的。不过,我也不催了,你先回家想想。记得要快点决定啊,船不等人的。”
“我知道,我其实早就准备好了行李,就是下不了决心。”
离开湖南去大上海似乎是逃离和表哥的婚姻的唯一办法,可是自己离开了,妈妈就只有一个人了,想到这件事,她就锥心刺骨的痛。
王淑璠笑着拉起蒋冰之的手,蒋冰之没有回应微笑,面露难色,犹豫不决中。
蒋冰之回家走进院子,家里似乎来了很多客人,门外就能听到喧闹的声音,非常热闹。
舅父看见蒋冰之,忽然变热情起来,在门口打招呼:“哎呀,囡囡回来了,一大家人就等你呢!快坐下,我们好好说一说。”
舅母走上来拉住蒋冰之的手:“是呀,囡囡啊,大家都等着你了,你就快十八了,你娭毑走之前就这一个心愿,咱一家人这不得亲上加亲嘛。”
蒋冰之再次被心里的那根刺刺痛道,她很嫌恶地看着舅母:“我妈不是让你们不要来吗!这么恶心的亲事,我和我妈不可能答应!”
舅母:“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跟长辈说话!”
舅父翻脸翻得比书快,马上板起面孔教训人:“你这不孝女!当着这么多长辈口出狂言!”
蒋冰之抬眼寻找母亲的身影,看到她此刻坐在桌子的一边,低着头一言不发。其余的一桌人直直地盯着蒋冰之。
蒋冰之:“妈,您说句话啊,这亲事您是不答应的,对吧?”
母亲回应以沉默。
蒋冰之急切地走过去,拉着妈妈看着自己的眼睛:“妈,您要是让我嫁给表哥,今晚上是就您见女儿的最后一个晚上了!”
舅父听罢,他重重地拍了桌子,气急败坏道:“你想要干什么?你这不孝之女,要翻天吗?嫁不嫁也由不得你说了算!”
王淑璠这时刚好进门来找蒋冰之,被舅父撞见,指着她道:“就是你这种不三不四的外人,把她给带坏成这样!”
蒋冰之火爆脾气上来,抄起身边的凳子朝舅父扔了过去,舅父和众人躲闪着,蒋冰之趁乱拉起王淑璠的手,二人在门口的鸡窝里拿起一包行李,向外跑去。
蒋冰之回头大声喊道:“妈,我真的走了!别来找我!”
蒋冰之跑出家门,她想跑得越快越好,这样就听不到舅父舅母的咒骂声,也不会看到妈妈流泪的样子。
通往码头的小路上,两个女孩紧紧拉着手,奋力地奔跑。
王淑璠气喘吁吁中对蒋冰之说:冰之,你真让我意外啊!
蒋冰之:“不下决心就真跑不了了。”
“原来你早就准备好了。”
“我知道如果再犹豫下去,可能一辈子也逃不掉了。
“那我们能赶上船!快点!”
两人夕阳中朝着码头的方向,奋力地奔跑。
二人终于跑到码头,太阳已经落山,只有余晖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中映衬着几个布衣学生装的少女在岸边等待。
蒋冰之、王淑璠看到几个女生拎着行李箱在码头,其中一个女孩儿个子高高的,气质端庄优雅,衣服也很精致讲究,看上去不像是平民家庭的女孩子。
王淑璠:“太好了,一知,你也来了!”
王一知莞尔一笑道:“当然了,答应了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王一知看向因为跑得太急,头发凌乱的蒋冰之,从随身包里取了发绳,递给蒋冰之。蒋冰之默默接过,把头发梳好:“谢谢你!”
王淑璠道:“还记得吗?这是王一知,也是第二女师的,这位是蒋冰之,我们一起去上海做同学!被看她个子小,能量可大呢,她逃婚逃出来的呢!”她俏皮对蒋冰之微笑。
“哇!”码头上的众女孩将敬仰的目光投向了蒋冰之。
蒋冰之低下头,有点不好意思道:“其实,也不是真的逃婚的,是退婚,淑璠,你也太夸张了。”
王一知说:“敢退婚的女子也很了不起呢。”
王淑璠:“管他叫什么,就是逃婚!反正我们来了!平民女校集合啦!”
汽笛声响起,登船的时间到了,蒋冰之和王剑虹快步和其他几位同学一起登船。
船渐渐离港,蒋冰之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码头,母亲步履蹒跚地跑来。在不知不觉间,蒋冰之泪水盈满眼眶,她向岸上的母亲招手,船渐渐开远,母亲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看不见。
天色渐暗,蒋冰之从行李中拿出那本被撕坏的《新青年》,小心翼翼地粘贴,王剑虹在她旁边读最新的刊物,其他几位同学互相依偎着入睡。
几天后的清晨,船停靠在中途的港口,有报童上船售卖当日的报纸。
报童叫卖声响起惊醒了蒋冰之:“新鲜事早知道,《申报》、《大公》、《民国日报》!”
王淑璠买了一份民国日报,她递上报钱,赶忙从报童手中接过这份《民国日报》,看到了一篇揭露蒋冰之三舅父假道学面孔的文章,赶忙给蒋冰之看。
蒋冰之兴奋道:“淑璠,可以不用和表兄结婚了,现在我的身和心,都自由了!”
王淑璠道:“嗯,冰之,祝贺你,真的走出来了,不过这才刚刚开始,等到了上海,那才会是更自由的!”
此时,朝阳升起,几位女校同学都看向东方,日光洒向她们闪着光亮的眼眸上。
1922年春节前夕,身为中华女界联合会成员、平民女校组织者之一的王剑虹(王淑璠)回到家乡,邀请王一知(杨代诚)、丁玲(蒋冰之)、王醒予、王苏群、薛正源五位同学加入平民女校,她们正一同前往上海的革命新天地,蒋冰之精彩的人生大幕徐徐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