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 : 首页 > 现实小说 > 女校风云

第1章 漂泊

民国三年,霜降

灵堂的素幡被穿堂风扯得扑簌簌作响,檀香灰被风吹落在供果盘上,母亲正跪在楠木棺前哭得撕心裂肺。

祖父拿来一根银簪,尖刺进母亲的指腹,母亲竟未皱眉,血珠子滴滴渗透进桐油封好的棺材板缝隙里,祖父说是血滴子可以引着父亲的魂认路。

我那年五岁,盯着白烛流下来的蜡泪,不懂父亲为什么要躺进一只棺材,更不懂白绫的帷帐下,素白衣服的妈妈为什么长跪不起。

祖父表现得很温和,请母亲和弟弟,连同我一起离开。

我们回到母亲的故乡常德,寄人篱下在舅父家,舅母是个传统女人,她看着妈妈总说一句话:好女子该裹出三寸金莲的。但妈妈无视了她,更不让她给我裹小脚。

民国八年,惊蛰

桃源离常德九十公里,妈妈亲自送我到桃源县考第二女子师范学校。

沅江的桃花汛涨起来了,我和母亲立在开往桃源的渡轮甲板上。

舅父派人追到码头,说未出阁的姑娘不该抛头露面。我摘下缀着珍珠的耳环扔进江里,水面上浮动的银光转瞬被浪头打散。

沿着沅江去桃源,我站在轮渡船上,迎面吹来早春时节的风仍然很冷。

到了学校,我发现楼顶可以透过树影斑驳远远嫩看到沅江,是个风景很美的学校,操场上还有秋千。但是妈妈不肯多留一晚,她走的时候,留给了宿管的阿姨一个金戒指,嘱咐阿姨如果我能考取,就寄钱来,如果不能考上,就请阿姨卖掉这只戒指做生活费,让我可以继续留在学校。目送妈妈离开的身影,她的素白的罩衫下瘦弱的身影,让我有些难过,因为弟弟刚刚死去,妈妈回去常德只有她一个人。

学校里可以听到沅江上船夫的号子声,我常常逃课去屋顶站一整天,远远地看着若隐若现的沅江水想念常德的妈妈。

我考取了省立桃源女子第二师范,还是第一名的好成绩,管理员阿姨给我3元钱,让我不要乱花,说妈妈为了我,还在辛苦工作。学校里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但不是最富有的,因为富有的人家,子女不需要读书,而真正贫苦人家的孩子,连小学也读不起。

外祖母不希望我读书,早早把我安排嫁给表哥,给舅父当儿媳妇。这件事竟然连妈妈也阻止不了。

舅父和舅母那样和善地看着还不到十岁的我时,我就知道舅父的皮鞭早晚会落到我身上。这像一根很深的刺扎在我心里,即使在很开心的时候,这根刺也在提醒着我。

妈妈显然比我更早知道这件事。她给我讲过秋瑾和法国革命的女革命家罗兰夫人的故事,供我读书就是想让我逃脱被舅父鞭打的宿命,我们就在一个可怕的社会秩序里,身为女性和下层人,只能勉强委屈地活着。

民国九年,谷雨

桃源县城的石板路被梅子黄时雨打湿浸润,陈年的油泥和新生的青苔混在一起,走路滑叽叽的。我走到女子中学的廊柱后,刚好撞见教务主任训斥剪发的学生。她们耳后新生的发茬像春日的草芽,被雨丝打湿后,黑得发亮。我也想剪掉我的长辫子。

这一年回常德舅父家时特意绕道去了福音堂,看到了彩玻璃下面映着传教士妻子金棕色的鬈发真美啊,像西洋画里燃烧的向日葵。

民国十年,大雪

我在生日那日,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我偷来隔壁阿甲裁缝铺家的裁衣剪刀,剪掉我留了十七年的长辫子,那根在各个地方的铜镜里乖乖垂了十多年的发辫落到地上,像一条僵死的乌梢蛇。表妹这时刚好推门而入,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尖叫起来,尖叫声引来了舅母,她举着藤条冲进厢房,要兴师问罪。

我冷冷看了舅母一眼,把多余的碎发拢进一只绣着雏菊的帕子——那是去年去省城游行时一个女学生塞给我的。舅母拿起那条僵死的蛇,心疼不已,仿佛那是她身上的一个器官。

“囡囡啊,你怎么这么狠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

我透过铜镜,得意地看着她的绝望的神情,“舅妈,是不是这样就可以不用给你做媳妇了?

舅母拎着那条辫子甩门离开了,10秒钟后,她带来了舅父。

舅父冲进厢房来:“你真会玩儿,连个尾巴都玩掉了。”他眼睛本来就很圆,愤怒中睁大的眼睛圆得像一只汤圆。

“你的尾巴不是很早就没了吗?你能剪掉,为什么我不能?”我倒是没有一丝犹豫地回答舅父的反问。

“你的耳朵为什么要穿一个眼儿,你的脚为什么要裹得像个粽子?你那是束缚,我这是解放。”我问躲在舅父后面的舅母。

舅父舅母看着我,说不出来半句话。我赶紧逃掉去找妈妈。

妈妈在暑假办了女子小学,还为贫苦家庭的女孩办了“工读互助团”,全部免费开放,学生可以学文化,还可以挣一点工资补贴家用。妈妈每天都很精力旺盛地给别人家的孩子教书,我知道这样妈妈就可以忘记我早逝的父亲和弟弟,也为她高兴。

这年暑假,我跟妈妈提出转学到长沙周南女子学校学习。这所学校很有名,“五四”运动期间,出了很多著名的学生。妈妈同意了,为了能供得起我读周南女子学校,妈妈便倾尽积蓄,送我到长沙上学。

民国十一年,清明

母亲来信说师范学堂要聘女教员,信纸被炭火烘得焦脆。我很想她。

我在周南女子中学读书,参加了一个男子第一师范老师和毕业生办的暑期班,听到了很多新的、有趣的思想,我开始思考为什么有的人要经历苦难,有的人为什么要恃强凌弱,这个社会的问题在哪里。这个暑期班结束后,我和很多学员一起进入岳云中学读书。

从常德到桃源,到长沙的周南,再到岳云中学,我以为这只是我辗转多年的转学中的一次,但是在岳云中学,命运的齿轮真正开始了转动。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