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篇琉璃镇的报道引发了点小动静。
我从后续新闻里得知，当地涉事的官员遭到撤职调查，镇上的采矿行业也将被全面整顿。我不知道该不该高兴，没准不少矿工就要因此而失业。
总编说准备在内部给我搞个颁奖，等我一销假马上就办。我当然要客套几句，说这完全是您英明领导的结果，他在电话里又说让我滚蛋。
其实我对大大小小的奖并不陌生，如果要看，书房最下面的抽屉里能掏出一沓。我觉得奖状真是拿捏一个人的绝佳办法，拿了奖自然想着不能落后，没拿奖更是被撩拨的痒痒，憋着劲要挣回来。从幼儿园获得第一枚小红花开始，我们多数人的人生似乎就是如此。
只不过越长大，就越讲究对奖状的外在态度。你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表现出赤裸裸的欲望，不能哭闹，要懂得含蓄谦逊，必要时还要善于伪装，摆出高风亮节的姿态。重要的是，这一套东西你都不知道是怎么学会的，它成了混迹社会的必备技能。看，人类就是这么善于进化。
说起来我干记者这行，完全是阴差阳错。当年找工作时大概投了几十分简历，多数石沉大海，好在现在这家公司提供了实习的机会。事实证明，我干的不错。这份工作的属性是会接触形形色色的人，有默默无闻的普通人，也有电视屏幕上的大人物，有的人友善，有的人颐指气使。消化不同人带来的不同情绪，并且尽可能从他们身上获得想要的信息，是我的工作内容之一。原本我以为自己并不擅长此道，但时间长了，也不算件难事。我甚至慢慢觉得，做记者和间谍没什么两样，真真假假，刺探消息，逢场作戏。只不过，做间谍的名头听起来更唬人而已。
果然，在我结束休假后的第一次公司例会上，奖状就来了。
那天整个会议室里坐满了人，包括大大小小的领导、同事们，我被安排在一张椭圆会议桌的中间位置，旁边就是总编的铭牌。看着一圈人表情各异的看着我，说实话还是有点不自在。
我扫了几眼，看见大拿坐在后排一个偏远角落，正喋喋不休地和旁边的女同事悄悄说话，他可能是最不在乎今天会场主题的人之一。要让他正襟危坐地出席这样一个严肃又无聊的场合，难度太大了。
按照总编提前布置给我的任务，我还得发表下获奖感言——一点不能敷衍，“底下那么多新记者都盯着你呢，把你干活儿的那套东西和他们说说。”其实我最不愿意干的就是这种，不仅有自我吹嘘之嫌，而且别人未必听的进去。与其大庭广众下滔滔不绝一番，还不如边喝几杯边侃大山管用呢。
尽管如此，我还是乖乖照做了。
“在我看来，干这行的危机是挺大的。也许我们高估了自己，觉得从事的这种所谓创意性工作，无可取代。”我抛开了准备好的讲稿，莫名其妙地冒出了一句。
“但事实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残酷”，我接着说，“我认为记者是个夕阳工种，全社会对它的需求都在降低，它也没办法再提供以往辉煌时代的那种价值。一句话，它过时了。”
坐在旁边的人一阵骚动。
“大家还记得四十年前的GPT革命吗，有多少顽固的工种，这几十年间都被机器——没错，我这里所说的机器，就和工业革命时取代人工的纺纱机器类似——所取代。这些人的失业值得道义上的同情，但放在人类发展历史上看，却是一件幸事。”我瞟了一眼总编，他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于是继续说道，“我个人非常赞成这样的幸事”。
大拿朝我竖了竖大拇指。其实我们在私底下不止一次地讨论过，就连他引以为傲的摄影，也无法摆脱被束之高阁的命运。但他总是毫不在意，“真到那天，就再说呗！”
“但是我并不觉得我们将无事可干，就像几个世纪前的马车夫无法想象铁路和汽车一样，会有很多性感的工作等着去做。”我决定缓和下略显尴尬的气氛，“而且至少现在，我们还在继续发挥作用。”
这时候总编接过了话茬，他说我说的有道理，但为了保住眼下的饭碗，大家完全没必要感到悲观。“机器人能去琉璃镇做调查吗，它能写出这样的报道吗，会有人半夜打电话威胁一个机器人吗？”他又说，“我们会给一个机器人颁奖吗，我想不会。”
会议室里发出了一阵笑声，而我也同意他说的这一点。
于是在众人的掌声中，我接过颁发给我的一份奖励证书，封面上有几个烫金大字。每个人都在冲我笑，我也不失礼貌地回应着大家。仿佛我们团结一致，刚赢得了一场捍卫尊严的战斗。
我没注意到的是，就在这个欢乐的气氛中，坐在角落的两个人却无动于衷。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或是早早就来到了会议室。两个人脸上都若有所思，平静地环视着眼前的一切。也许我刚才发言时，他们也是如此注视着我，看到底能说出点什么名堂。如果不是散会时总编主动走过去与他们握手话别，我压根就不会意识到这两个人的存在。
他们边走边聊，看得出来总编完全是在寒暄。那两个人一高一矮，高的相对年轻，穿着一件灰色夹克，接话不多，频频望向他的同伴。矮点的是个老者，头发泛白，脸上沟壑很深，双眼却犀利有神。粗看上去，他们就像一个严厉的师父带着自己的得意门徒，在与人讨论一个高深的问题。老者点头回应着总编，脚下走的很快。不一会儿一行人就来到电梯口，他们再次握手道别，两个陌生人先后进入电梯，消失在大家的视野中。
等到众人散去，我好奇地凑上去问总编，“那俩人是谁啊？”他伸出一根指头指了指上面，叹口气低声道，“我可不知道，今天临时有人打了招呼就来的，还交代不过问、不打听、不猜测——这么煞有介事，像搞间谍嘛！”